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树林里是有危险的。一般情况下,我不会离开那个水泥路。特别是夏天,草丛里可能有蛇,有毒蜂,和一些莫名其妙的动物。但是,在那个夏天,我却什么也不怕。他是我的安全保证,他是我的保护神。更重要的是,在那个夏天,这个山变成了我的一个家。这个山上有一条狗,不,他也许是一只狼。这只似狼似狗的动物,长着温柔的大眼睛,他比我认识的所有人都了解我。他每天早晨都早早地躲在路口的草丛里,看到我时,他就会从那里出来,跟在我的身后。他不是跟的很近,他只是远远的跟着我。他好像理解我的处境,不想给我添加任何麻烦。如果我现在没有告诉你,你肯定认为,我们之间一点关系也没有。

如果有较长的空闲时间,譬如说不上班,我们,我和他,会到树林里的那个大树下,呆一个下午。

如果我心情不好,我会千方百计找出时间,去看他。他比别人的甜言蜜语要好的多。

如果心情大好,我们会爬更高的山,找更美的风景。美丽的风景都是天然的,没有经过人工雕凿,要去那些美丽的地方,一般没有路。如果有路,也是那种羊肠小道,人走的少,动物走的多。那些只有猎人和野生动物才走的路,通常会非常艰难,有时候还非常险峻。但跟在他的后面,我一点也感觉不到艰难和险峻。相反,我的感觉是轻松、愉快。是内心释放后的那种轻松和愉快。

自由。如果要解释这些感受的来源,就是自由。在这里,我是自由的,他也是自由的。我们可以想所有的事情,过去从来也没有想过的事情。正确的事情,错误的事情。这里没有什么正确和错误的问题。我可以说我从来不敢说的任何话。我虽然听不懂他说的什么,表达的什么,但我知道他想的什么。他想的事情也是他过去从来也没有想过的事情,是他过去从来也没有干过的事情。其实,他能够理解一个人的思想,并且和这个人交上了朋友,本身就是一个疯狂的事情。

有时候,我会在树林里睡着。我睡,是因为兴奋,因为高兴,因为安心。但他从来没有睡着过。他不睡,也是因为兴奋,另外,还有一分责任。那责任不是我强加给他的,而是他自动承担的。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,那责任不是他的负担,而是一种恩赐。

一个石板,平整,光滑,耸立在山顶上。我爬上去,盘腿坐在那里。他就站在我旁边。我抚摸他身上的毛发,他就坐了下来。

“这里风景真美。”

“是呀。”

“在这里修个房子怎么样。”

“行呀。”我下意识的回答。

他开始说话了。他真的开始和我说话了吗?我抚摸他的头,看着他的嘴唇。“是你在说话吗?”

“不是我还有谁,难道是这块石头不成。”

他只是在喘着气,他的嘴唇并没有动弹,但声音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。

“这可太好了。”

“哈哈,你不会认为我是一个怪物吧。”

“没有呀,我就是整天在想着,什么时候你能说话就好了。”

“你知道我不能说话,只会叫。”

“我知道你一定会说话的,我从来没有听到你叫过。”

“我不叫,是因为我想说话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因为我有话要对你说。”

“那你现在就可以说了。不过以后也可以说,因为你现在已经会说话了。”

“我想现在就说,今后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。”

“怎么会没有机会,我们有的是机会。”

“今天我能说,不知道明天我还会不会说话。”

“这怎么可能。”

“怎么不可能。”

“因为你已经会说话了呀。”

“就和我能说话一样,也许那一天我突然就不能说话了。”

“哈哈,不管怎样,你现在能说了,这多好。有什么话你就说吧。”

“我说什么呢?”

“想说什么,就说什么。说你最想说的话呀。”

“我喜欢你。”

“这我知道。”

“我爱你。”

“这我也知道。”

“我想就这样一直跟着你。”

“嗯,但不可能。你只能在我上山的时候跟着我。”

“我想在其它时候,也能跟着你。”

“你知道是不可能的。你还说出来。”

“我知道,但我就想说出来。”

“你还想说什么。”

“不想说什么了,我想说的说完了。我就想听你说。”

“要我说什么?”

“随便你说什么了。譬如说这里的树呀,山呀,你工作的事呀,家庭里的事呀,什么事都可以。”

“你不是都知道吗?这些事我不说,你都是知道的,我为什么还要给你说。”

“我只是想听你说话。你说什么都成。”

他不是在任何地方都说话。在山上,而且只有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,他才说话。如果是走在上山的那条泥土路上,如果有别人,他从不说话。他能说话的时候我问他,为什么在其它时候就不说话了。他说不是不想说,而是有其它人的时候就说不出话来了。他说他试过多次,只有我们两个单独在一起的时候,他才能说出话。

如果他能随心所欲地控制自己的语言能力,那该是多好的事情。但一直到第二年的夏天,也没有进展。然后,然后我们就不再努力了,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个结果。

我们当然得听从命运的安排。

冬天的时候,单位安排我出国培训,时间是三年。

我不想去。我找了领导,另外派一个人吧。领导不同意,他说这是单位行政会议决定的,他无权改变。

那几天下了雪。我们先到我们经常去的那个大树下,他什么话也没有说。爬山,所有熟悉的地方,那些美丽的山,那些被雪漂染的洁白的树。只有我一个人在说话,他不发一言。

他刨掉松针上的积雪,下面是金黄色的松针。他扒在那里,我就坐在他的旁边。他把头偎在我的怀里,用他那双忧郁的大眼看我。

“也就三年时间呀,我很快就会回来的。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。”我摸着他的脸,他有点发烧。“你是不是感冒了。”

“你不能感冒呀,要主意自己的身体。”

他不说话,他只是看我。

这三年漫长如三百年。好在还有希望,还有尽头,也就不是那么难熬。

我是春天回来的。回来后的那天下午,我去爬山。山还是那座山,但山上有了许多变化。

上山的路不再是那种泥土路,而是一条崭新的水泥路。稍微陡峭的地方,都做成了水泥台阶。山顶上那个凉亭坼除后,修了一个三层的高塔。由于路变好了,上山更容易,山上的人就更多。男的女的,老的少的,本地的外地的。这个山成了外地人必到的一个地方。这山也成了本地人每天下午锻炼和休闲的一个地方。

我坐在那个塔里,感觉有点陌生,同时有些烦躁。

我没有看到他。他到那里去了。

我来到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棵大树下面,这里还是原来的样子。我嗅着周围树叶的气息,依然是那种苦涩的味道。我在那里等他,但一直没有他的踪影。山上的路灯亮了,我再次爬到山顶,坐在那个塔里发呆。深夜,山上的灯熄灭了,我还坐在那里。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回来的。

在后来的一周时间里,我去了我们经常去的地方。在后来的一个月时间里,我去了我们去过的所有地方。

他失踪了。他就象是我心里的某种想法,无缘无故地,突然就没了。

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,中午的烈日赶走了所有上山的人。我慢慢地踩着脚下的台阶,生怕那些台阶会被我的脚踩跨一样。那些台阶不会跨,这山也不会跨,跨的是我,是我的精神和意志。我走的很慢,在那些转拐处,我会停下来。叹气。看对面的山。对树丛里的某个地方发呆。看那些花。红的,白的,黄的,紫的花。那些被阳光折射的失去原来色彩的草和花。看那些树,树枝。树枝里的阴影。我的目光游移。我看到了他。

他躲在路边。他没有躲,他就在那里,一动不动。我看到了他深灰色的耳朵。然后是鼻子和嘴巴。再然后就是草。青草掩盖的泥土,他的其余部分被覆盖在泥土里。他就在我的下面,再转一个弯就到了他跟前。

没有别人,但他不说话。他也不看我,他的眼睛变的有点虚妄。准确地说,那双圆圆的大眼睛不见了。他不能动,就镶嵌在路边。我抚摸他的头,他的耳朵硬硬的。他变成了一个树桩。

我对着他发呆。

“这树桩像一条狗。”两个少年站在我的旁边,一个对另一个说。

“像一只狼。”另一个说。

“更多的像狼,不信你问阿姨。”胖一点的小子说。

我没有回答他们。

“这是一条狗,是吧,阿姨。”

“这是一只狼。”我说。

“你怎么知道他是狼,而不是一条狗。”那个瘦小子问我。

“我当然知道。我见过他。”

“这只是一个树桩。”那个胖子用好奇的眼睛看着我。“他既不是狼也不是狗。”

“你怎么会见过他,啊。”

那个胖子还想问我,瘦小子拉着他的衣袖说:“我们还是走吧。”

他们向山下走去。

“那个阿姨有问题。”声音压的很低,但我还是能听到。

“肯定是精神出了问题。”

“是个疯女人。”

“……”

上个月单位体检,我查出了糖尿病。

医生说我太胖了,需要减肥。

我说那就吃减肥药。

医生说:“好多人吃减肥药,吃出了毛病。而且,吃减肥药不能控制血糖。你还是锻炼吧,锻炼可以控制血糖的。”

“我胖吗。”我问单位的老刘。

老刘说:“胖。你就这两年变胖了,胖的我都有点不认识你了。”

我对他笑笑说:“是我这两年来,贪吃贪睡的原因。”

“你现在没有锻炼了。记得过去你天天爬山的,现在怎么不爬了。”老刘问我。

“就是变懒了呀。还能是什么原因。”

老刘说:“我老婆也是糖尿病。每天都在锻炼。你把你吃的东西消耗掉,可以减少胰腺的负担。老婆经常说,如果想控制血糖,最好的办法就是锻炼。”

其实,对我来说,疾病和死亡并不是那么可怕。或者说,疾病和死亡不是最可怕的事情。最可怕的事情都在人的内心,无法通过肉体的痛苦体现出来。我需要锻炼吗。我还愿意去锻炼吗。锻炼对我到底会有什么意义。我把过去的照片翻出来和现在的我进行了比较。这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。我不知道那个才更像我,是照片上那个我,还是坐在窗前的这个我。难道我要恢复过去那种样子吗,我有必要恢复到过去那种样子吗,我能恢复到过去的那种样子吗。

爬山吧。那么多人都在爬山,都在为了健康的身体去爬山,我为什么不能。

我告诉自己,我应该是每天爬山的人中的一个,而不是一个另类。

那个树桩还在。

那双耳朵更黑,边缘已经开裂。耳朵下面已经面目全非,那根本不是他,不是他。那只是一个普通的树桩,长的像一条狗,或者像一只狼的一个树桩,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。

山上一直有许多人。而且现在爬山的人比二年前更多,二年前比五年前人更多,五年前比七年前人更多。七年前,这里只有一条羊肠小道,现在这里有路灯,路边还有一些雕塑。

我爬山。我只是一个爬山的胖女人,得了糖尿病,需要锻炼自己的身体。和上山的所有人一样,我爬山,是为了自己的身体。

直到一周前,我感觉到身后那个东西。直到现在,我知道身后那个东西可能是他。我想,我最终还是一个另类,还是和周围的其它人不同。

我想,那个糖尿病,肯定也不是偶然间找到我的。

2012年6月25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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